两座龙王庙,以及消逝的东湖(下)   Two Dragon King Temples, and the Disappearing East Lake (Part 2)

两座龙王庙,以及消逝的东湖(下)

Two Dragon King Temples, and the Disappearing East Lake (Part 2)

山谷讲座之后的讨论,“我们家”院子中,2014 年 6 月 1 日。在座还有在香港城市大学任教的艺术家和学者郑波,他在前一天也做了一个讲座,当时他为他的“当代中国社会参与艺术研究”访问武汉,“东湖艺术计划”是他的研究案例之一。

2014 年夏天我们第三次发起了“东湖艺术计划”。那几年不断有人跟我们讨论这个计划,让我们感到它还有很多潜能。我们也想看看能不能把它变成一个长期的计划,因为华侨城代表的其实是我们将长期面对的一种普遍情况。我们决定先做一些讲座和讨论,希望通过大家的讨论找到继续下去的方法。这些活动在“我们家”进行。我们首先邀请了关注东湖的学者朋友来做讲座。其中一位是中文名字“山谷”的意大利人 Diego Gullotta,一位安那其主义者,正在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研究中国城市化问题的那不勒斯东方大学博士生。四年前华侨城事件一爆发他就开始了关注,当时他对麦巅、子杰和乌云作了一个采访,发表在文化研究系的“热风论坛”上。不久他和另一位长住上海在中国左翼知识分子圈人称“老康”的美国马克思主义者 Christopher Connery 一起访问了“我们家”,他们认为在中国发现了一个“解放基地”。老康后来又跟随前来参加“东湖计划”的上海左翼剧团“草台班”成员吴梦再次来到武汉,而山谷后来成了经常出现在“我们家”的人。这次山谷以《空间的实践——以罗马为例》为题,介绍了发生在罗马的占领剧场和电影院实践“共有”(commons)概念的案例。我们也邀请了前两回计划的参与者来做分享。其中一次是子杰,他套用李珞的电影片名起标题为《子杰漫游东湖》,介绍了几年来他出没东湖各处捣鼓的事情。这些讲座和讨论似乎引起了一些方面的注意,有一次来了几个神秘人物:三个自称是设计师的人一直劝说我们放弃计划;另一位独自来的中年人,一直问我们下一步准备怎么搞。但我们当时还没有讨论出下一步怎么搞。

后来我们决定还是采用前两次的方式,还是从华侨城开始。我们起了一个反讽式标题“人人都来做公共艺术”。“艺术”也是华侨城披的一件外衣,它和“生态”、“环保”搭配在一起,让地产开发看起来就像是公益事业。他们说要在东湖建一个“国际文化艺术街区”,还有一个“当代艺术中心” OCAT 武汉分馆,要“打造中国的公共艺术中心”。其实是为了低价拿地(因为是“文化公益事业”)和高价卖房子(因为是有“艺术”的楼盘)。“公共艺术”那几年成了地产商们的宠儿,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秘密。华侨城这些后来都没建,大概因为房子已经卖掉就不需要了。后来他们在武汉找了些人做起了每年一度的雕塑展。他们填埋了紧邻筲箕兜湖区西岸的水面建起了一个“生态艺术公园”。这是个一举多得的招数,既不减少建筑用地也不违反沿湖 30 米不能盖房子的规定,还为别墅区增加了一道沿湖“景观”:红红绿绿的雕塑点缀其间,让住在别墅里的人觉得自己过的是“优质生活”。这就是华侨城的“公共艺术”。

我们的提议是大家都来东湖边做“公共艺术”,每个人给“公共艺术”下一个自己的定义。计划开始不久子杰就发布了一个《东湖湖心大旅店》,他在湖心长堤一处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小棚屋,决定将其变成一个可供游客歇息甚至过夜的地方。他为棚屋添置了睡袋、吊床、矿泉水、手电、蚊香等物品,还手写了一本使用指南。“开业”当天他自己先住了一晚。第二天他得知棚屋是环卫工搭建的躲雨棚,不过环卫阿姨同意他一起使用,只是叮嘱记得把他的坐凳藏到棚外,说如果领导看见会认为她们有“偷懒”行为。但子杰还是给她们带来了麻烦:一位市党报记者在微博上看到消息后跑来采访这个“创意作品”,又致电东湖风景区城管委询问棚屋情况,导致城管委立刻采取了行动,当天就拆除了这个“违章建筑”。在记者的后续报道中, 承包长堤环卫的物业公司说棚屋是流浪汉搭建,说环卫工有专门的休息室,长堤上每隔 3 到 4 公里就有一个。一个缝隙中的自建空间就这样被消灭了,子杰沮丧万分,这是一次方向错误的“空间占用”,略感安慰的是环卫阿姨没有因此失去工作。

一个月后子杰做了一个真正有趣的作品:他在“东湖计划”网站和豆瓣同城发布了“实景真人 RPG 游戏”《东湖飘渺录》的玩家召集。这是一个在真实世界运行的寻宝游戏。子杰的灵感来自他几年来在东湖边游荡时的一个体验:每发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让他想象此地可能发生的故事。他想跟大家分享这个体验。游戏的运行范围设定在东湖西半区域,游戏设置了二十多道含有地理信息的谜题,参与者通过解谜在一些真实地点找到“宝藏”:一些装在防水胶袋中的纸条,描述了虚拟的游戏世界中的某个故事或地图;所有纸条拼接起来是一个完整的游戏中的世界。这是一个重叠在东湖的真实空间上的想象的空间。在一年后为游戏写的一篇“总结”中,子杰将游戏的世界看作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抵抗。他认为华侨城的到来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短短四年,东湖边已经是高楼林立,普通人可以免费或自由到达的湖岸迅速减少。但他同时认为,普通人仍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占有”和“享用”东湖。这个游戏让参与者以另一套逻辑与规则去与这些地点发生关系,而不管城市规划和资本加诸于这些空间的逻辑与规则。子杰说他设置的“情节发生点”如同进入地下社团的入口,也像 Ingress 游戏中的虚拟纪念碑,参与者会在这些地点“瞥见真实的一瞬间”。子杰认为这个游戏不是广场意义的平台,因为不是直接的对抗,但可以将其看成“广场上的诗歌和小说”,“行动主义者手里的消遣读物”。而我认为这个游戏是关于抵抗的寓言或神话,或更准确些说,是关于一场失败了的抵抗的寓言或神话。不过子杰也期待参与者在身体到达这些地点时,能够产生一种与现实景观相对抗的行动。

子杰的实景真人 PRG 游戏《东湖飘渺录》,其中一个地点隐藏的字条,2014。(子杰提供)

第三回“东湖艺术计划”进行了一个多月,在子杰发布他的游戏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到达了东湖的许多地点。那时东湖隧道正在施工,噪音昼夜不停,很多地方被工地阻断。艺术家何成云翻进隧道工地创作了行为作品《已将精液洒向东湖》。很多地点今天已经消失。前朋克乐手、动画师和漫画家王禾与朋克乐手土豆发起的《2014 东湖横渡计划》的出发下水处,是东湖沿岸人们自发形成的许多游泳点之一,这些游泳点现在全部没有了。那天我坐小游船跟着他们,听划船的村民讲从小到大在湖里玩水的故事,还有他们的一条距离更远的横渡路线。当时我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将在几年后消失,第三回“东湖计划”的许多作品,都将成为一个即将消失的东湖的最后见证。

2014 年 9 月,武汉市政府发布了一句城市形象口号:“武汉,每天不一样!” 这一年,武汉有上万个工地同时开工。许多武汉人从小熟悉的地方,都在那几年迅速地消失了。

终于要写到子杰的龙王庙了。子杰在 2014 年底离开武汉去了上海,在他后来创作的漫画《当季球根栽培法》(又名《武汉流浪汉》)中,他似乎是和女友一起逃离了一个到处在被拆为废墟的城市。这本漫画后来被他编入了在上海印行的“空间使用系列丛书”。这个系列还包括直接在《三毛流浪记》上添加文字的《露宿者空间使用指南》,直接选用《哆啦A梦》中有关秘密基地和空间的故事编成的《青少年异度空间营造手册》,以及他创作的《真的露宿者空间使用指南书》。两本“露宿者指南”都是关于上海的城市空间,虽然前一本原漫画描绘的是七十年前的上海,但在今天似乎完全合用。

2015 年夏天子杰与几位年轻艺术家参加了上海艺术家石青组织的艺术项目“腹地计划”,这个需前往多地的计划将武汉列为一站。“东湖艺术计划”的存在是他们选择武汉的原因之一,所以来之后他们就去了华侨城,然后在“生态艺术公园”看到了荒诞的一幕:几位传销人员在向数百名“学员”讲解每个雕塑的含义。据说这个“国家级公园”是为他们的“1040 阳光工程”所建,国家领导人通过这些雕塑向老百姓传达致富的秘诀。华侨城售楼人员向假扮客户的艺术家抱怨了这些底层人群每天云集于此,不过说公司已经报警让客户不必担心。艺术家们发现售楼人员与传销人员使用着完全相同的语言,尽管他们面对的是不同阶层的客户。当然大家最惊奇的还是传销人员对于空间的想象和改造能力。子杰给大家做了一次“东湖导游”,他一路上将自己的各种杜撰夹杂在解说中,并在中途把大家带到了填埋另一个湖泊而建的商业街上,那是二十年中被填到只剩原来十分之一的沙湖。最后子杰把大家带到了汉口老租界区的商业街上,完成了一次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穿行。

2015 年的这个夏天,子杰与朋友们还去了一趟湖南岳阳,江湖人称“毛巫师”的传奇电影制作者毛晨雨的家乡松源冲细毛家屋场。毛晨雨将自己制作的电影称为“稻电影”,同时在家乡创建了采用自然农耕方式的“稻电影农场”。他的父亲和祖父是真正的巫师。祖父生前为东洞庭大神杨泗将军的巫师,逝后获封“毛老将军”,名列神谱,享受东洞庭民间祭祀。据毛晨雨考证,杨泗将军就是南宋洞庭湖农民起义领袖杨幺,后被岳飞捕获斩首抛入湖中,后民众尊其为洞庭水神。这个故事让子杰想到了自己老家广西玉林的寒山三圣爷,也是由失败的农民起义领袖化身而来。尤其让子杰感兴趣的是,与中国庙宇一般坐北朝南不同,寒山庙坐南朝北,子杰认为这是以空间形式来表达的对北方政权的不服。两个故事让子杰大受启发,他决定去东湖盖一座龙王庙。一直流传着龙的各种传说的东湖,却没有一座龙王庙。即便在龙王发怒扫断几百棵大树的地方,也只有一座观音庙。子杰认为湖北地区平原湖区的地理特征让人们分散居住,因此没有形成如两广地区那样的聚集性宗族社会与围绕着祠堂的团结集体;大量流动人口和外来移民,也使当地原有文化不断被冲刷。他发现在武汉及周边地区,人们对神的需求都寄托于佛、道等大型宗教和笼统的中华文化,没有地方的对某个特定神灵的祭拜,也见不到建在基层(村中或街巷)供人们日常祭拜的小庙。而在今天,所有人都离神越来越远了。

子杰立刻返回了武汉。经过一番踏勘,他在梅园公交站后面湖边木栈道下找到了建庙的地方。他在湖中捞到一些景区道路施工扔下的残断条石,又用一辆家乐福购物车拉来了水泥和沙。一个星期后,他在豆瓣同城和微博等处发布了“东湖龙王庙落成典礼暨开坛仪式或欢聚派对”的消息。那是 2015 年 9 月的一天,天气晴好,子杰沿栈道贴上了他手书的红色挥春。龙王庙藏身在栈道下,上面不能看到,从湖边土坡绕到栈道下会发现又有一片天地。龙王庙建在栈道的四根立柱之间,一块拉成“人”字的白色大帆布下,是四块条石组成的牌位和石块围成的祭坛。牌位上是子杰在红纸上手书的“神龙在此”,四根立柱上有他手书的楹联,栈道底部横梁成为了门楣,有子杰手书“东湖龙王”。返身回看,是辽阔的湖面,以及对岸林立密布的高楼。一瞬间我觉得好多东西汇集到这里了,觉得这里真应该有这个龙王庙。这也是一个朝北的庙,不过看不到华侨城,东湖隧道工地挡住了另一半东湖。那天去了很多朋友,熟识的和不认识的。在朋克酒吧卖酒的朋友拿来了两箱啤酒。子杰说他的想法是用空间来对抗空间,借由鬼神之名重建民间自治空间,以此对抗资本对我们日常生活空间的侵蚀。子杰说东头村村民答应帮他维护龙王庙。他第二天回了上海。后来他画了一本漫画《东湖龙王庙和自治空间》添加到他的“空间使用系列”中。漫画中盖龙王庙的想法来自龙王托梦,龙王对自己的领地越来越多地被侵占表示了强烈不满。

半个月后,我和黎静带着虫虫去了一趟龙王庙,发现帆布不在了,但所有石头与开坛那天无异,而且好像刚刚有人去烧过香。

2015 年 12 月,东湖绿道开建,风景区大部分地方被围了起来,穿行湖区的几路公交车更改了路线。东湖隧道也在这时建成通车,不久传出准备将 10 万方围堰土就地沉湖的消息,隧道设计者称设计方案就是这样,说湖水会在三个月后自净。一些市民和专家发出了紧急呼吁,这可是被施工机械污染并混有工地垃圾的渣土,湖水不可能在三个月后自净,而且渣土沉湖还会抬高湖底减少湖的库容。不久隧道业主和施工单位发布新的方案,称将对渣土进行检测,又称将运走渣土,换干净黏土回填,还将有环境监理全程监测云云。住在东头村仍关注着东湖的麦巅告诉我,那阵子进出东湖的渣土车确实来回都满载泥土。其实我们不太明白“回填”是填到哪里,后来绿道建好后我发现, 除了湖心长堤两侧加出了宽大土坡,还有一些地方填出了大片陆地,比如离龙王庙不远的梅园码头一带,原来大树掩隐的湖岸路口变成了一片一览无余的开阔地。

2016 年 3 月的一天,我们一家又去了一次龙王庙,我们从还能进入景区的地方绕到了那里。龙王庙石头间长出了杂草,龙王牌位和楹联的红色已褪为白色,但所有石头都还在原位,它仍然是一个完整的龙王庙。离开时我们看见附近正在地上放线的测量人员,想龙王庙看来也存在不了多久了。

2016 年 12 月,东湖绿道一期建成开放。这个号称“世界级”的绿道被市政府作为城市的一张新的“名片”隆重推出,它立刻成了武汉人招待外地朋友和各种“团建”的首选之地。后来我也去了,然后发现那个我熟悉的东湖已经不在了。尽管去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没有想到,之前的那个东湖会消失得那么彻底。2010 年夏天第一次“东湖计划”时我做过一个作品叫《免费湖岸线六日游》,我沿着东湖主湖区湖岸走了一遍。之前我也没有到过东湖里边那么多地方,那次让我知道了东湖的丰富:我不断地到达新的地方,不同的地形地貌,不同的尺度和气氛,不同的植物种类,一些可以成为地理标识的“地点”,钓鱼的人,卖莲蓬的人,游泳的人。现在都没有了。诗人和社会企业家张先冰组织的团体“社会建筑师群”那年做过一个作品叫《东湖的丁字路口》,他们发现环绕东湖主湖区有许多丁字路口,于是选择其中八个位置重要的路口进行了命名(我猜附近村民也有自己的命名)。这些丁字路口也消失了。还有李珞电影《唐皇游地府》开场长镜头深夜行进的那条沿湖道路,也找不到了。还有《李文漫游东湖》中的那些幽深之地,那些神秘的我不知道隐藏于何处还来不及探访的地方,当然也不存在了。绿道抹平了一切,消除了原有的地理特征和历史痕迹,一个标准化的城市公园覆盖了这片原本有着丰富生态的湖区。一切都与其他地方的城市公园一样:大草坪、人工鹅卵石滩、刻有诗词的石头、僵尸般的雕塑……可能只有东湖的辽阔,是暂时未被夺去的独有特征。

《李文漫游东湖》是我经常找出来看的一部电影,我没有想到,仅仅四年,片中的许多场景就成了珍贵的历史资料。电影开头一位风光村村民讲了一件事:在那前一年的某一天,他的八十岁的爷爷邀约了几位同村发小,划着小船,花一天时间,把整个东湖看了一遍。这是他们从小相伴的湖,不知道那一天他们产生了怎样的思绪和感慨。那是一次真正的最后的巡游,村民的小船现在已不允许进入东湖。东湖已被装入金丝笼中,那个曾经与武汉人——包括市民和村民——的日常生活相伴的东湖,已经消逝了。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子杰的龙王庙却一直在那里,覆盖东湖的绿道在那里留下了一道缝隙。几年来一直有人去那里烧香。

子杰标注的豆瓣同城活动地图,蓝色气球为龙王庙所在位置。

2018 年子杰搬回了武汉,仍然住到了东湖边,这里还有最后的几个村子。“我们家”所在的东头村也叫“小东头村”,在武汉植物园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大东头村”,似乎是植物园把一个村子分成了两半。但“我们家”已经没有了,麦巅离开了武汉。子杰住到了“大东头村”,他和辛恒一起创建了一个新的空间“复印 info”,它同时是一个印刷工作室。他们决定让它也成为一个东湖的观察站,因为东湖的开发还在继续,绿道在继续延伸,测量员已经在东头村出现,村子不知道有怎样的未来。

今年春节前的一天,因天气预报有大雪,艺术家朋友祝虹约我和李郁带小孩一起玩耍。也约了子杰,因为他定的游玩地点离东头村不远。祝虹也参加过两次“东湖计划”。他家也在东湖边,他从小在东湖边玩耍,有很多东湖的故事,第三次“东湖计划”时他也给大家做过分享。他定的游玩地点就是东湖龙显灵的地方,那片被扫倒的树林,现在东湖旅游地图上的“自然之谜遗址”。我们一行八人从东头村出发,沿植物园东面的湖岸走到磨山脚下,再上环山路。那天大雪没有下下来,细雨夹着小雪粒,一路不见游人。磨山环山路现在也是绿道的一部分,但由于山林茂密,野趣并未被绿道夺去。我们按照地图走到了“自然之谜遗址”,山林依旧茂密,看不到二十三年前灵异事件的任何痕迹。如果没有路旁的景点标牌,我们完全不会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孩子们十分失望。这时子杰告诉我们一件事,说李珞电影中的观音庙就在附近山脚湖边,说刚刚有人又在旁边盖了一个龙王庙。大家兴奋起来,立刻决定去看,本来观音庙我们几人也只在电影里看过。在子杰的带领下,一行人离开环山路,从山坡上一条被人踩出的小径往下摸索,几分钟后,绕过一个土崖,湖水衬托着的两个小屋就豁然出现在眼前了。最后有一段新修的台阶下去。两个庙都面对着湖。位于高处体量较大的是观音庙,红瓦屋顶黄墙,有新贴的对联,庙内案台上有观音座像,还有弥勒佛、财神爷等各路神仙。龙王庙低几级台阶,成角度侧伏在观音庙前。龙王庙比较简单,三面围合一面敞开,上覆灰色石棉瓦,墙内侧和案台以金色布包裹,案台上有龙王座像。两个庙很好地利用了地形,与背后的山崖和前面的湖构成了很好的关系。不知道设计时有没有风水师参与。子杰说大概在通常的概念中,观音代表着正统的权威,而龙王是需要被驯服的邪恶力量。从两个庙的空间安排上看,设计者应该正是这样想。但子杰不知道这两个庙是何人所盖。

观音庙当年是李珞发现的。他从中央十台的科学节目得知磨山背面有一个庙后,就去问东头村村民。村民们都知道这个庙,但没人能说清怎样走到那里。他们可能通常是从湖上划船前往,有另一套地理识别方法。李珞于是自己从环山路下到山脚沿湖边寻找,最后竟让他找到了。李珞说那天他非常兴奋,记下附近的标志物,立刻到“我们家”告诉了子杰和麦巅。所以后来电影中村民给李文指路,其实是在背他写的台词。李珞说村民告诉他观音庙是汉口的一个做生意的人盖的。不知道盖龙王庙的是不是也是这人。

这就是东湖的第二座龙王庙。与子杰的龙王庙一样,它也是位于风景区规划的游览路线上,却逃脱了绿道系统的覆盖。两座龙王庙都藏身于绿道系统的缝隙之中,它们是那个已经消逝了的东湖的遗留物。但它们的存在,证明了抵抗与另一种生活仍然是可能的。

2022 年春于武汉马房山

李巨川,建筑师和艺术家,现居武汉。